在人类世问题上,气候史学界关心陆地物种的整体史信息,尝试标识自然史上的“标记”物种。谭卫道是西方自然史开拓者之一,《华中与藏东旅行日志》记录了人类世行进期穆坪地区的物种信息,展示了一个以中国特有物种大熊猫为主的物种“沉积层”,揭示大自然在人类活动影响下处于守势的状态。近距离阅读《华中与藏东旅行日志》,主要目的并非还原历史,更无意于解决历史疑难,而是从物种整体史的角度,强调大熊猫是一种非常独特的哺乳动物,对于深化人类世和生态环保等议题的科学讨论具有标记式价值。
关键词
人类世; 中国大熊猫; 谭卫道; 《华中与藏东旅行日志》; 穆坪; 生态
“一种独特的哺乳动物”一说出自巴黎国立自然史博物馆(Muséum national d’histoire naturelle)前负责人、动物学家阿尔封斯·米勒—爱德华兹(Alphonse Milne-Edwards,1835—1900)的一本动物学指南,专指谭卫道(Jean Pierre Armand David,1826—1900)在19世纪发现的新物种,拉丁学名为Ailuropoda melanoleuca,俗称“大熊猫”。
自保罗·克鲁岑(Paul Crutzen,1933—2021)正式提出“人类世”这一术语以来,科学界对该术语以及与生态环保相关的议题多有讨论,科学家普瓦文(Nicolas Boivin)和克劳瑟(Alison Crowther)建议引入历时数据和信息来建构一种更为合理的人类世模态。年鉴学派一贯主张“整体史观”,亦尝试有所回应。本文旨在强调大熊猫作为一种科学界长期观察和研究的对象,其相关知识对于地球物种知识模态的科学建构具有重要价值,为此力图避免一切暗示大熊猫知识是西方向中国人“揭示”的“西方中心主义”倾向,也无意讲述大熊猫知识史,而是尽量从生态—环境角度入手,讨论人类世物种模态建构问题。循此思路,本文先从谭卫道个人档案入手,考察他的科学志向是否坚定,接着研读《华中与藏东旅行日志》,考查谭卫道发现这一物种的过程以及1869年之后相关信息和知识在西方科学界的传播状况。在直接提取大熊猫信息和做环境信息分析基础上,本文尽量从生态—环境角度而非社会—经济角度讨论大熊猫作为一种独特物种的科学研究意义。
一、谭卫道档案与《华中与藏东旅行日志》:一批有科学价值的生态资料
据谭卫道生前所立遗嘱,他的家族将他的个人档案赠予法国巴黎遣使会。这批档案如今完好无损地保存在修会档案馆,文献起始时间涵盖谭卫道的生卒年份,非常完整,共9箱。
A箱是个人出生证明及履历、婚姻状况、唁电、生前身后发表的期刊文章和科学报告。C/1和C/2两箱保存1867—1898年的函件,私人函件分两类:第一类是谭卫道与法国各类科学机构之间的往返函件,比如他与巴黎国立自然史博物馆和法兰西工学院(Institut de France)同事之间的通信;第二类是他与伦敦动物学会(Zoological Society of London)等国外科研机构成员的往返函件。D箱基本是《自然史博物馆新档案公告》(Bulletins des nouvelles archives du Muséum),内有谭卫道的科学研究成果。F箱文献的内容更加有趣,内有五个信封,编号从2A—2Z,分别是与野生动植物相关的文献,还有一些昆虫清单,有来自叙利亚的,也有来自中国的鞘翅目昆虫,还有1862—1870年在中国观察到的鸟类目录,其中大部分已经送交巴黎国立自然史博物馆鉴定,此外还有欧洲和拉丁美洲昆虫标本,最后是大量植物标本。出人意料的是,文献中附有注释,是谭卫道应皇家亚洲文会北华支会(North China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)之约,为建构中国自然史而写的。这部分文献内容丰富,足以说明这位修士探险家具有普世情怀,也有开阔的文化视野。G/1和G/2箱主要是文章或样稿。H箱是纯宗教文献,有退省(祷告和默想方面)、圣文的美德或灵修等内容。I箱文献比较庞杂,有科学文献,也有法国科学机构或政府机构的资助证明或授予荣誉称号的证书。J箱正是著名的《华中与藏东旅行日志》,上面有作者亲手所写的“Moupin”字样。
《华中与藏东旅行日志》为线装手稿,深蓝色硬皮封面,共75页,无页码,写于1869年2月28日至11月22日,即谭卫道在四川宝兴穆坪逗留期间。他后来向巴黎国立自然史博物馆学术委员会解释,穆坪生存环境艰苦,勘探过程偶遇极端天气,日志用铅笔书写,极为潦草不清。确实,《日志》大部分页面笔迹模糊,难以辨认,时有删改,穿插着密密麻麻的注释,没有任何图画或照片,阅读起来十分困难(如图2所示)。《日志》至今尚未公开发表,原件保存在巴黎遣使会档案馆多年,罕为科学界所使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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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1 《华中与藏东旅行日志》的封面,谭卫道在穆坪所写,现藏于巴黎遣使会档案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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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2 《华中与藏东旅行日志》内页,无法辨认的页面样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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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、谭卫道:一位献身科学的法国修士
谭卫道1826年9月7日生于法国巴斯克地区巴约讷(Bayonne)附近的埃斯佩莱特(Espelette),1848年在巴黎遣使会初修,1850年发愿,立志赴远方传播福音。不过意大利萨沃纳遣使会初级学校自然科学教师的职位空缺,需要他前往,因此他在10年后才实现赴远方传教的梦想。在意大利任教对于谭卫道来说是教学相长,他夯实自然科学知识,在学生的协助下建构科学分类框架,并掌握动物标本剥制术。他后来在穆坪土司寨传教,也鼓励当地学生学习这一技术。他虽终生服务于遣使会,但科学界却一直将他定位为一位杰出的动物学家和植物学家。他与19—20世纪许多法国传教士一样,为巴黎国立自然史博物馆系列藏品的形成做出了巨大贡献,是法国自然史的开拓者之一。
如I箱档案所示,谭卫道在华期间,多次获得巴黎国立自然史博物馆的资助,开展科学研究,与当时著名比利时籍学者阿尔封斯·米勒—爱德华兹保持通信联系。米勒—爱德华兹是医学博士、教授,先后担任巴黎科学院(Faculté des sciences de Paris)教务长和巴黎国立自然史博物馆馆长(Muséum national d’histoire naturelle)。他是法国现代生理学学科缔造者之一,主要研究领域是软体类动物和甲壳类动物。他于1838年当选科学院院士,出版《解剖学与生理学课程(1855—1881)》一书,1869年成为动物学教授,承担哺乳类和鸟类知识教学,并负责巴黎植物园附属动物园(la Ménagerie)的管理工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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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3 在华期间身着中国服装的谭卫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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谭卫道在华期间发现大熊猫、麋鹿(Elaphurus davidianus)、中华鲵(Salamandre de Chine)等物种和另外60多种鸟类。此外在植物学史上,有70个物种采用他的姓氏来命名,这是非常罕见的,足以说明他的科学成就和学术贡献是不容置疑的。法兰西工学院和法国政府均认可这一事实。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总统菲力克斯·福尔(Félix Faure,1841—1899)接受法国公共教育、美术与信仰部(Ministère de l’Instruction publique, des Beaux-Arts et des Cultes)部长的建议,授予谭卫道荣誉骑士称号。
令人遗憾的是,谭卫道的动物学研究成果卓越,却为世人所遗忘。这可能是因为他既为灵牧,又是科学家,身份尴尬。作为灵牧,难以为世俗所重视,加之当时法国科学界普遍反教权;作为科学家,他持进化论,又与教会创世论相悖。1888年4月8日,他在天主教科学大会(Congrès scientifique catholique)上作报告,支持达尔文的进化论,遭现场听众喝倒彩。不过过度夸大教会对科学的敌意是不可取的,教会实际上并不反对修士从事自然科学研究。我们还是回到《日志》本身,讨论科学问题。
三、1869年的穆坪小社会和区域生态状况:人类世在行进
(一)居民结构及其生活状况:多民族聚居的农业社会
清政府禁教期间,地方官员限制穆坪土司为传教士提供庇护,遣使会只能在宝兴邓池沟创办初修院,已有60年之久。生活艰辛,但谭卫道并无过多怨言,毕竟天主教在川流传遇到文化调适问题并非遣使会独有,也非19世纪才出现这一情况,巴黎外方传教会1760年代进入四川成都,早碰到类似问题。
谭卫道在穆坪生活了大概9个月,《日志》透露了当地的社会经济和生态状况。1869年的穆坪仍然不安宁,当地居民时向谭卫道传递信息,“官府缺乏善意”,成都官员试图说服土司“消灭土司寨中的基督徒”。于是谭卫道对当地人和汉移民有了一种直观的区分,前者是当地主要居民,记为“manzu”或“barbares”。“manzu”是汉移民对当地人的称谓,这说明双方的文化感知和适应过程是相当长的。谭卫道还注意到藏东嘉绒地区的居民并非汉人,也非藏人。即使毗邻藏区,信奉藏传佛教,但他们可能是与中古党项人通婚的羌族中的一支。在农业方面,当地人种植玉米、小麦、荞麦,饲养牦牛、奶牛、山羊、绵羊和“小种”马。至于汉人,谭卫道在《日志》开头就写道:“中央帝国的居民尽管风俗习惯与当地人不同,尽管也有‘缺点’,但是他们勤奋,精力充沛,迅速进入这片土地,并在此扎根。”
《日志》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自豪感,肯定法国的农艺学成就,赞扬传教士在当地引种土豆和欧洲甘蓝。据谭卫道称,当地人以这些西方食品为生,他丝毫没有意识到,法国传教士实际上与汉人一样都处在文化调适过程中。传教士与当地人同甘共苦,初修院修生种植玉米、荷兰豆、土豆等蔬果作为主食,稻米只能到四川平原购买。在蛋白质摄入方面,《日志》提到猪肉,这是初修院唯一的肉食。令人吃惊的是,修生竟然在修院厨房内酿制玉米酒和葡萄酒。
《日志》也间接反映文化活动与福音之间的连带关系。比如“山民”方神父的近邻和初修院学生们常协助谭卫道解决日常生活问题,为他从事科学研究提供帮助;当地有不少农民皈依信仰,1869年4月底芒种时分,50多名“基督工人”慷慨帮助修生种地等诸如此类的轶事。
(二)生态状况:处于守势的大自然
谭卫道在《日志》和1871年送巴黎国立自然史博物馆的一份报告中,将穆坪描写为“失落的大自然”,对其自然生态状况之良好不吝溢美之词。他刚到穆坪不久,《日志》中便记录多处“世间难觅的、尚有参天大树之山谷”,只有“土著”。至于他如何下此论断,我们无从得知,估计是婉转批评发生在低海拔地区森林被大面积砍伐的现象,并指向其责任人:汉移民。他们进入低海拔地区,在穆坪土司的支持下从事冶金活动,对环境和生态产生不良影响。谭卫道旅居穆坪期间,初修院16公里外便有多处采矿点和一座铸铜厂。
山顶的自然景观与山谷截然不同,山上树木茂盛,郁郁葱葱,尤其是谭卫道常去的邓池沟红山顶高原。红山顶高原海拔在800—2500米之间,盛产高大树木,以冷杉和其他硬木、巨衫叶松柏目植物为主。1869年3月15日,谭卫道在附近山头远足,在海拔约2500米处发现了一种新冷杉属树木(Abies),也可能是冷杉的亲近种属。5个月后,他在红山顶海拔4000米处再次看到了新树种:两棵针叶树,分别为泡杉木(Pao-cha-mou)和铁杉木(Thié-cha-mou),前者有球果且质软,后者是一种质地非常坚硬的杉树。
此外山涧中淤积大量腐烂的树干,说明那是一片原始森林,受人类活动的影响几乎为零。树木自然衰老,自根部腐烂,倒伏成一个沉积地带。这种树木生态与当代学术界的森林自然生态评估标准高度吻合。在那里遇到大量罕见动物也就绝非偶然,尤其是灵长类动物,如藏酋猴,谭卫道记为“Macavus Tibetanus”。此外熊类、野牛类和虎类众多。《日志》还不时出现“野生竹林茂密”的字样,遗憾的是,目前无法确定这些竹林的具体位置。
不过即使在这样一处生态良好的大自然天堂中,还是可以观察到人类活动的痕迹。当地人有伐木的习惯,越往西行走,森林越是稀疏。伐木现象即使无法从量上加以估算,也可以从垦殖的规模加以推算。黑麦、荞麦和玉米等农作物普遍种植,烧秸制肥的做法流行,四处可见人类活动的痕迹。《日志》还提到土司发布禁猎令,难道是当地过度狩猎,威胁到野生动物的生存,引起土司的关注?答案是否定的!禁令不过是一纸空文。《日志》显示,动物界受到人类活动的严重干扰,尤其是某些种属。
据《日志》,除了大熊猫,穆坪还有如下18种哺乳动物:华北豹(Panthera perdus japonensis)、小熊猫(Ailurus fulgens)、贡山羚牛(Budorcas taxi color tibetana)、“野牛”(boeuf sauvage)、藏酋猴(Macaca thibetana)、川金丝猴 (Rhinopithecus roxellana)、棕猴(singe brun)、藏羚羊(Pantholops hodgsonii)、林麝(Mosco nano)、藏熊(Ursus thibetanus)、老虎、花面狸(Paradoxurus larvata)、白足澳洲林鼠(Conilurus albipes)、盘羊(Ovis ammon)、水獭(Lutrinae)、亚洲野猪(Sus scrotal ssp. Vittatus)、猪獾(Arctonyx collaris)、小麂(Muntiacus reevesi)。
小熊猫栖息于树上或山洞,叫声类似人类幼童,被中国人称为“山车娃儿”,曾数量丰富,1869年极为罕见;贡山羚牛的中文名是“马头羊”;金丝猴因人类过度垦荒,1869年几乎绝迹;林麝被过度猎杀和捕杀,1869年之后数量稀少;《日志》中的野牛可能是“扭角羚”,和棕猴一样,在《日志》中被多次提及,但无特别说明。花面狸,又名果子狸,是穆坪汉人最喜欢的肉类,因此遭到捕杀。1869年穆坪几乎看不到林麝,猎人不得不到更偏远的地方狩猎。棕猴因破坏农作物被捕杀,甚至在谭卫道未到达穆坪之前,棕猴的数量已大为减少。《日志》提及一位老猎人应村民的要求,捕杀将近800只猴子。最后是水獭,其命运迥异,它们被捕获之后,被加以驯化,和鸬鹚一样为人类捕鱼。
四、大熊猫:“一种为科学而出现的新熊”
1869年3月21日,谭卫道在写给米勒—爱德华兹的信中提到大熊猫,采用了“一种为科学而出现的新熊”这一说法。然而,我们不能因此夸大谭卫道的贡献,即便从严格科学意义上讲,是谭卫道“发现”了这个物种,可实际上,有关大熊猫的知识早已为中国人所知,即使这种知识的传播范围仅限于穆坪当地人和当地汉移民。
(一)中国“白熊”的各种称谓
中国历来有关于大熊猫的记载,《尔雅》中的“白豹”(貘)是大熊猫,另外《说文解字》也提到四川“黄黑熊”。中国古代关于大熊猫体态和生存状况的描写,虽非出自现代自然史专业研究者之手,但各种文献之间仍然能够形成互证。西晋(265—316)时期,熊猫被称为“驺虞”,因食竹,对其他物种不构成威胁,故被认为是仁兽。中国文学家和哲学家郭璞(276—324)注《尔雅》曰:“似熊,小头庳脚,黑白驳。”他还提到它们栖息四川邛崃山。而谭卫道1869年才到达四川,距西晋有约1500年的时光。在法国,谭卫道还没出发之前,雷慕沙(Jean-Pierre Abel-Rémusat,1788—1832)已根据一份中国百科全书勾勒出熊猫的原型。他在《亚洲杂纂》中根据18、19世纪西方动物学家的观点,将“貘”描述为一种“东方奇蹄亚目哺乳动物”(un tapir oriental),并附图如下(图4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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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4 1824年,雷慕沙笔下的中国大熊猫,一种“东方奇蹄亚目哺乳动物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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谭卫道到达穆坪之后,从康定东部猎人口中得知当地人把大熊猫叫作“白熊”。他在1869年4月1日函件中写道:
猎户给我带来一只白熊,是成年熊;它的毛色与我见过的幼熊非常相似,只是毛皮的黑色部分不太清晰,白色部分有些脏。
(二)谭卫道的意外发现及其后续的自然史观察
谭卫道确实是“偶遇”大熊猫。1869年3月11日他外出远足,受邀到李姓猎户家中喝茶品尝糖果,在那里看到了大熊猫。不过他当时见到的仅是一张“黑白熊皮”,可能悬挂于墙壁之上。他惊讶地写下,这是“一个非常不可思议的物种”。李猎户承诺,会尽快捕捉一只,满足他的好奇心。3月23日,李猎户果然为他带来一具大熊猫尸体。谭卫道在《日记》中使用“食肉”一词,欧洲自然史学者据此将大熊猫划入“食肉目”。然而我们现在都知道大熊猫是以竹子为主食的,应是“食草目”。该词说明谭卫道及其同时代自然史学者对这一动物的认识存在偏差。
谭卫道对新物种非常感兴趣,不惜重金招募十几位猎户,限期上山捕捉。尽管“稍有延迟”,他还是在12天后,即4月1日看到了幼熊尸体。这也说明大熊猫早已在谭卫道居住的山谷中绝迹,需要到更远的山谷捕杀。猎户送来尸体时,向谭卫道索取高价,并解释说路途太远,无法送来活体。尽管如此,谭卫道还是有机会亲自观察这一物种,并成为首位描述这一物种的西方人。他根据大熊猫的毛色和多毛的爪子等无可辩驳的生理特征,推断这是一种新熊。这一论断后来在西方科学界引起争论,持续多年,影响深远:
猎户们带来一只白熊幼熊尸体(Airulopus melanoleucus)。捕捉到的时候是活着的,为了运输方便而被杀死。他们高价售予我的这只年轻白熊,除四肢、耳朵和眼圈是黑色之外,全身白色,与我在李猎户家中看到的成熊一样。因此这是一种新熊,不仅其毛色非常特别,熊爪毛茸茸,也非常特别,此外还有其他特殊的外在特征。
一周后,谭卫道又得到一份新标本。这回是一只成熊,身体特征与之前看到的幼熊一模一样。谭卫道熟悉生物测定步骤,他对熊猫的特征做了科学分析。他在日志中强调,新熊头大,鼻圆且短,与“北京熊”,即颈部有一圈白色毛纹的亚洲黑熊(拉丁学名Ursus thibetanus)不一样,后者鼻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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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5 1869年3月23日日记片段,记录猎户将一具大熊猫尸体送给谭卫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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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月7日,谭卫道终于看到活熊。他立刻观察熊的行为,“性格温和,与小熊无异”,接着他解剖大熊猫,观察到胃部填满树叶。这一步骤在现在看来是疯狂的,不过这是当时自然史学家的普遍做法。这种观察手段在科技落后时代是有必要的,否则谭卫道还会继续误以为此物种是食肉动物。随着观察的深入,谭卫道对新物种有了更深入的认识,特别是对它的饮食结构有了更全面的了解。几天后,猎户向他证实,熊猫是纯粹食草动物。1871年,谭卫道向巴黎国立自然史博物馆呈送报告,确认这一点,并指出熊猫依据时令和食物情况,主要以植物、水果、叶子、嫩芽、野生竹笋为食。
当下科学界的主要疑难是,无法划出大熊猫当时的栖息范围。唯一能够确定的是,大熊猫在当时已经受到捕猎和生态环境破坏的威胁,栖息范围缩小。4月1日为谭卫道带来熊猫尸体的猎人证实,“以前熊猫数量很多”,但他说不清楚什么时候“(穆坪)山谷中有很多大熊猫”。1869年在人迹罕至、“树木茂盛的”红山顶还是能碰到大熊猫群落的。其他猎户也证实,捕捉到熊猫的机会比捕捉到西藏熊的机会大多了。
(三)征服西方科学界的大熊猫
谭卫道在穆坪的考察活动持续了将近6个月。1869年8月28日,他将研究成果装进三个大箱子,打算从成都寄往巴黎国立自然史博物馆。四川主教的脚夫恰好在成都,10月初顺道将三个箱子带到武汉汉口,从那发往巴黎。谭卫道在穆坪搜集到的标本多达几百个,里面应有不少大熊猫标本。据《日志》,起码4只熊猫,1只幼体和3只成体,其中至少1只雄性。然而据邮寄记录,谭卫道寄出“一只完整的成年雄熊标本和一只青年雌熊标本”。这与巴黎国立自然史博物馆保存的标本数量一致。可是《日志》中提到的另外两只大熊猫去哪里呢?是否因为运费过贵,无法寄出?
谭卫道在寄出标本之前,已将新发现告知巴黎国立自然史博物馆的同行,强调在科学界通报新物种知识的必要性。3月23日猎户带来第一具熊猫尸体时,他就写信请求公布新物种“黑白熊”(Ursus melanoleucus)的发现。米勒—爱德华兹高度重视,在1869年《巴黎国立自然史博物馆新档案》第5号公报中发布了相关信息。
原文抄录如下:
Ursus melanoleucus(谭卫道)
猎户称,该物种体型庞大。
耳短。
尾极短。
毛较短;四掌底多毛。
毛色:白色,耳朵、眼周、尾端和四肢呈黑棕色;两前肢的黑色毛发收至背部,呈窄条纹状。
我前天收到一只幼熊,此前看过成年熊的残缺毛皮。它们皮毛颜色相同,分布情况也相同。欧洲博物馆从未展出过这种物种。这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熊。但愿这是一个新的科学发现!早20多天前,我就招募了十来个猎户,捕捉这种不凡的熊类。
4月4日。我得到了一只雌性成年黑白熊:它体型中等;白色皮毛略泛黄;黑色皮毛较之幼体颜色更深。
谭卫道判定新物种是熊科。从科学的角度看,这点非常重要,说明他具备从事自然史研究的专业素养。不过有一个小疑问:他在上述出版物中提到4月4日从猎人处得到一只雌性熊猫,然而《日志》并无相关记录。这是怎么回事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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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6 1869年9月,谭卫道寄给米勒-爱德华兹的雌性成年大熊猫标本,现藏于巴黎国立自然史博物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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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7 谭卫道的大熊猫信息,截取自1869年《巴黎国立自然史博物馆新档案》第5号公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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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年后,米勒—爱德华兹以个人名义在科学学术院每周例会上宣读《藏东几种哺乳动物备忘录》,介绍了大熊猫。他指出新物种的发现者是谭卫道,获命名为“Ursus melanoleucus”。不过他认为,从新物种的骨骼和牙齿特征看,新物种更接近“Ailurus fulgens”(即小猫熊)和“Procyon lotor Linnaeus”(即浣熊),因此他认为新物种属于猫科,并重新命名为“Ailuropoda melanoleuca”(等同于“大猫熊”)。
1874年,米勒—爱德华兹出版《哺乳动物自然史研究》(Recherches pour servir à l’histoire naturelle des mammifères)一书,用17页的版面向国际科学界宣布了大熊猫这一重大发现。他提供的大熊猫知识非常详尽,在未来几十年中一直影响国际科学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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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8 米勒—爱德华兹出版物中的大猫熊,即Ailuropus Melanoleucus或谭卫道的Ursus Melanoleucus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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后来法国和其他国家的自然史研究者,凡涉及大熊猫,无不引述米勒—爱德华兹尤其是大英博物馆自然史部主任弗劳尔(William Henry Flower,1831—1899)和英国皇家学会哺乳动物学家莱德克(Richard Lydekker,1849—1915)的观点。他们在1891年共同署名发表专著《现存和灭绝哺乳动物研究入门》(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mamals living and extinct),肯定谭卫道和米勒—爱德华兹的大熊猫研究成果:
1869年谭卫道在藏东部穆坪深山老林处发现了一个极为稀有的物种,据称它以竹笋、竹子和其他蔬菜为主食。
至于大熊猫的科属问题,弗劳尔和莱德克同意谭卫道的观点,即大熊猫是“熊科”,而非米勒—爱德华兹认定的“猫科”。
尽管米勒—爱德华兹的判断有误,但他为传播大熊猫知识不遗余力,在欧洲举办多场学术研讨会,这点是必须承认的。1901年,牛津大学自然史博物馆展出大熊猫头骨模型,自然史博物馆主任兰克斯特(Ray Lankester,1849—1929)发文支持法国同行米勒—爱德华兹的观点,对英国同行弗劳尔和莱德克提出质疑。由此国际自然史学术界围绕大熊猫展开了一场传奇式的争辩,激烈程度甚至超过棕熊归属问题的争论。学术界分裂为两大阵营:一方认为新物种是“亲熊科”;另一方认为是浣熊科,即偏肉食。学术界的争论持续了一个多世纪,直到20世纪末21世纪初“克分子”研究取得实质性进展,2017年美国田纳西大学生态科学家洛伦·M·里昂(Lauren M. Lyon)建构了大熊猫生态龛,确定大熊猫为熊科动物,才终结了这场世纪之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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